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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他們嘻笑喲喝著要去奶奶舊家拿回那塊門牌時,媽媽正和大伯二伯在房間裡談判,她坐在奶奶新家的大客廳,拿著遙控器,微微的,嘆了一口氣。 大家都知道房裡正在發生什麼事,尷尬的對看了幾眼,一種欲言又止的沉悶,她的大堂哥很快的計算了人數,熱熱鬧鬧的分配好誰坐誰的車,出門。「Shit!」,拍著手上不輪轉的遙控器,面對著嶄新豪華的42吋液晶螢幕電視,沒人問她,「要不要一起去?」,但其實,她很想跟。 

  她6歲,爬在她爸爸身上大哭,她是故意的,她清楚的知道,去逃避那些跪呀拜的。長大後才了解,其實根本沒啥大不了,只是一種手段而已,大過年的,為了一個紅包而身段柔軟,沒什麼,可當時的她,就覺得跪在爺爺奶奶的腳跟前說些吉祥話,就是蹩忸。這件事在她心裡留下很深的印象,可能是因為,那年過年,是她第一次穿爸爸買給她的新衣,是第一次,穿過這麼紅的衣服,那麼紅亮緞綢的中國裝,也是第一次,媽媽和爸爸談離婚,不跟爸爸南下一起過年。不過,不知道爲什麼,隔年開始,就再也沒有拿紅包需要跪拜這件事。 

  自始自終,她一直覺得自己像個外人中的外人,從小就住在台北,爸爸是奶奶家七個兄弟裡最小的一個,也是唯一在台北落地生根發展的一個,和這些堂兄弟姊妹本來就很少見面,每年的過年或偶爾一些親戚的北上借住到她家,才有那一兩次見面的機會,再加上媽媽從小就在她耳邊叨叨唸唸,說奶奶年輕時是如何如何的欺負她這個媳婦,而伯伯們這些年來勢利的嘴臉其實她也看得多了,「哼!有錢了不起阿?」,忿忿的關了電視,整個人癱在沙發上,這新家的木頭味她還不習慣,心裡另一個聲音提醒著她,她也知道,這不是只為了錢。

 「年,真是越來越沒有年味囉!」她的小堂哥趁吃飯的時候跟她說,她愣愣的點點頭,心想,還是只有這小堂哥比較了解她。看著在客廳內或坐或站著吃飯的大家,說著一樣的笑話,問著百年不變的老問題,「現在在做什麼阿?有沒有男朋友阿?什麼時候結婚阿?」,這些話配上突然明亮的大廳,感覺好像放大了好幾倍,好刺眼。 

  印象中的過年,是昏暗的,但是卻是昏暗而熱鬧的,也有可能是因為昏暗而讓一切變得擁擠才顯得熱鬧。窄窄的廚房,雜亂的飯廳,花花的大理石板客廳,馬賽克式牆的浴室,還有永遠充滿灰塵混合著樟木味的三個小房間,「有種老人的味道!」,她心想。 

  「左邊第三牌右轉!」,下了火車後,搭著亮晃晃的計程車,招搖的轉進那一片大眷村裡,坐在車裡,從透明的窗戶望外看,看那一片低矮的房子,是她每年過年回去最愛做的事情,看著小朋友們用好奇的眼光停下原本的遊戲透過漸緩的車窗看著她,看著白髮佝僂的老人家邊收著掛著一串串的香腸臘肉邊用思忖的表情猜她是哪家的小孩,真是有趣極了! 直到車子停在奶奶家門口,看見已經先到的叔叔伯伯們在門口的樹下站起身來,才不情願的把行李拿下來,宣告一個”年”的開始。 

  奶奶家雖然不大,但是有一種理所當然的安適感,穿過有著茂密的盆栽的小庭院,推開紗門,馬上就可以看到飯廳,雞呀鴨呀,滿滿的年菜桌上擺著,還有大鍋裡煮著麵,旁邊粘板上堆著剛滷好的牛肉牛肚,那是給大家在年夜飯前先墊肚子用的,另一個大鍋,閉著眼睛不用看,一定可以聞到丟滿火鍋料的大鍋湯,蛋餃、魚餃、燕餃、丸子……花花綠綠,加水加湯,或再丟些料,可以一直吃到大年初三。  

  往旁的客廳,角落裡一定堆滿一箱箱的飲料,還有一些很奇怪的零食,永遠都太多,但也永遠不是小朋友愛吃的。花生、瓜子、麻花、菊花茶?大伯總是說:「小娃娃們愛吃,快去看,買了很多,小心吃壞牙齒。」,最後常常是堂兄弟姊妹們一大群走去巷口的”小朋友小店” ,抽綠豆籤,配可樂。有一年,難得的買了一桶海苔,她和小堂妹兩個人除夕夜整晚上都抱著那個桶子不放,邊看電視,隔天早上起床倆人嘴裡都破了個大洞,痛了一個禮拜。 

  奶奶家總共有三間房,還有一個在房間後面一個陰暗狹長的儲藏室,小時候,她和小堂妹,都很害怕那間房,還為了那個半個儲藏室的房間編了很多很奇怪的鬼故事,最大的那間房,有一個往天花板開的大氣窗,人躺在床上,可以透過這個正正方方的氣窗,看到天空,還隔了一層紗窗,白天的時候透過陽光,可以看到一些枯葉、小蟲被紗窗攔下來,晚上,可以看到星星在床的正上頭,好多次,她都很想推開那個紗窗的活葉板,爬上去看看,可惜,怕被大人罵而作罷。 

  現在這個時代,身為一個”純種”的外省人,真有些不合時宜,就像哈利波特中的馬份,爸媽兩邊都是純淨的外省三代下來,只是麻瓜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強勢,而這邊的麻瓜佛地魔王們,還發起了一套論述,讓台灣,變得好像不是她的台灣一樣,那種小時候,她還很可以很驕傲的大聲說著:「祖籍浙江」,然後換來一句:「原來是江蘇姑娘阿!難怪長得這麼秀氣!」,已經不再了。 

  她後來覺得,眷村的結束,是從”小朋友小店”的倒閉開始。跨兩條巷口的小店,是整個過年的重心,其實根本也沒店面,就只是一個住家的隔了一小間,對外搭了個棚子,買東西,只能從僅有的窗口攤上看,指指什麼,就拿給你什麼,價錢隨他講,但也幾乎數十年來如一日。”小朋友小店”是個缺了牙的老爺爺開的,攤上擺了都是抽籤或可以戳洞換獎品之類的小玩意兒,紅紅的辣魷魚片,五顏六色的果汁條,百極棒棒冰,當然,還有大家都很愛吃的綠豆籤,沾了粉,就可以這樣一路吃回去。想到她們每次去就一大票人,一群堂兄弟姊妹這樣一起一么喝,把小店的整個窗口都佔滿了,她的嘴角不禁微微笑了笑。 

  當她那年過年回去,發現”小朋友小店”關起來了,真的很吃驚。聽大人說,是小店的老爺爺死了。過兩年,奶奶就和眷村中剩下的人家,一起搬到了新蓋好的大樓,和其他眷村的人一起。 

「老闆,一份蛋餅。」
「哩加蛋?」
「當然要加蛋,蛋餅當然要加蛋阿!」
「哇細問哩底咖等阿細每帶走?阿哩台灣郎細聽沒台意喲?」 

老闆不懷好意的大聲姍笑著,她和大伯不知所措的在早餐車前尷尬的不知如何是好,出了眷村,原來,這裡是高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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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大了才知道,花蓮很美,而花蓮,不是只有眷村。

   三排房、三排房,顧名思義就只有三排房子,從車水馬龍的大馬路,拐進來,就到了另一個世界的入口,是外婆的眷村。

   她最氣的就是這一點,媽媽怎麼可以一個人出國丟下她,跟外婆還有這些陌生的老人家,還有沒有廁所浴室的房子,過一個暑假,這也是她6歲那年發生的事。

   眷村之所以是外婆的,是因為外公很早就走了。低矮的房子,只有兩間房,一個客廳和一個小小的廚房,要上廁所,要從廚房旁黑黑的後門跑到檔頭的公共廁所,臭轟轟的,晚上,只有一盞日光燈在上面晃阿晃的,還有飛來飛去的蟲遮著光一閃一閃,「好恐怖!」,她一個人蹲著快快的上完廁所,跳來跳去的深怕踩到地下的蟲,外婆居然還說:「有什麼好怕的?」不陪她出來,媽媽也很可惡,怎麼可自放她在這種鄉下地方跟外婆住在一起一個月,又沒有其他小朋友又沒有電視,還要吃外婆煮的東西,外婆講的話很多她都聽不懂,媽媽說那是貴州話,她好想媽媽。 

  外婆家的廚房外有一個大灶爐,這大概是她這輩子看過最有趣的東西之一,磚頭蓋的方方爐子,上面有個大洞,可以擺一個大鐵鍋,下面磚頭的正中央,有一個小鐵門,每次看到外婆拿著鐵棍或木頭開門丟進去,燒得紅紅熱熱的,都覺得好厲害,躍躍欲試,可惜外婆總是不准她靠太近,常被重重的打了下手板,好痛,委屈的掉了淚,「媽媽才不會這樣打她!」。奇怪的是,從來沒看過外婆在那上面燒菜燒飯,只有燒洗澡水的時候才拿來用,接了水往鐵盆裡就這樣在狹窄的廚房洗澡,「一點兒也不方便!」,她想念台北的家,「媽媽什麼時候才會回來接她回去?」。 

  隔壁鄰居每天都在打麻將,緊閉著門,每天開著冷氣。另一邊的鄰居不知道還有沒有人住,她喜歡從間隔低矮的石牆上的洞洞偷看,感覺好像有人又沒看人進出,真是奇怪。騎著她的腳踏車,從這一排騎到那一排,外婆規定只要不要騎到大馬路上就可以,很快就把整個村子繞完了。臭臭的公共廁所旁圈了一小圈是外婆種菜的地方,還養了一兩隻雞;村子尾巴有個大水塔,旁邊有顆大樹,圍了一圈椅子桌子,一大堆老人家每天都在那裡拿著扇子乘涼聊天,她一個都不認識,「這是阿珠的女兒!」外婆中氣十足的跟其他人解釋,沒有其他的小朋友,沒有其他的娛樂,她只好每天騎著她的腳踏車,一家一家的慢慢觀察。 

  有天中午,她被一個亮晃晃的東西吸引,隔壁鄰居門口停了一個東西,有點像摩托車可是和媽媽的摩托車又不大一樣,再太陽照射下一閃一閃的,坐墊底下全是金光閃閃的零件,她把腳踏車騎近了仔細觀察,麻將聲從鄰居的門流洩出來,沒人注意到她,「好吧!」,她用指甲尖摸了摸,硬硬的,又涼又熱,鄰居還是沒有探出頭來看她在做什麼,那東西是用這樣閃耀的姿態在召喚她,「好吧!」,於是,她小心翼翼的,慢慢的,用她的小腿肚貼上,「燙!」,她縮回去的速度和之前的小心翼翼的靠近有著天壤之別,很痛,但她又不敢發聲,默默的騎著腳踏車回家。晚上,外婆照例粗手粗腳大力的幫她洗澡,坐在鐵盆上的她不敢說話,看著小腿肚上紅紅腫種的一大片,面對外婆詢問的眼神,她只是搖搖頭,掉淚,好痛,真的好痛。

   那道紅腫的疤是她那個夏天最鮮明的回憶,當然伴隨的還有被丟棄的委屈感,後來她一直覺得自己雙腿的皮膚從來不夠光滑,說不定是那次受傷的關係,更大一點,她才知道自己真的很愚蠢,沒事拿自己的小腿去貼曬在太陽底下的機車排氣管幹麻,還是野狼的鋼製排氣管,還有,受了傷也不說,至少可以沖個冷水擦個藥什麼的,還任由外婆不明就裡的熱水澡,真是笨透了。 

  三排房的記憶隨著越長越大,回去的次數越來越少,也越來越遠,從她上了大學後,媽媽也不再問她暑假要不要一起回去,她有點鬆了口氣。後來,有機會跟同學、跟朋友、甚至跟情人去花蓮玩,才知道花蓮有山、有海,空氣新鮮而寧靜,她去了太魯閣、七星壇,去吃了有名的扁食,買了很多名產,騎著腳踏車在花蓮的海邊瘋著,慢慢的曬著太陽,她跟著不同的人去了花蓮,明明知道拐幾條街就是外婆家了,卻一次也沒再進去過。 

「三排房失火了!」,媽媽淡淡的說著,在她某天回家時。
「那有怎麼樣嗎?」,她驚訝。
「也還好,反正大部分的人都遷出來了,國宅也蓋好了。」

 這個話題也就這樣平靜的結束了,直到,外婆今年過逝。

   窗外的風景一幕幕的往後飛去,綠色的,黃色的,大片的色塊在他眼角邊快速的流動,配著火車在枕木上行走規律的聲音,才剛上完夜班的她,睡不著。 

  和公司調好了假,跟媽媽母女倆很快的買了往花蓮火車票,她心裡其實是忐忑的,不曉得待會遇到的會是什麼樣的景象?她人生中參加的上一場葬禮,是她的國中同學,年紀輕輕的,就沒有預兆的突然走了,找不到所謂的原因,外婆也是,平日沒病沒痛的,睡走了。 

  下了車,到了靈堂,拿了香拜了拜,二個阿姨已經在那了,她看著媽媽突然哭紅了眼,她其實不太敢看外婆的遺容。回到了舅舅家,和阿姨們聊著,邊折著紙錢,聊著阿姨們以前小時候在三排房調皮的往事,看著阿姨們以前年輕的照片。 

「哇~~這是誰的結婚照阿?是那一個阿?」
「我看看」性急的三阿姨把照片搶去。
「是大姐吧!」二阿姨好奇的湊過去。
「不是,是妳的拉,二姐」媽媽說。
「哇哈哈哈!不可能拉~~二阿姨這張一點也不像妳耶!好瘦喔!」
「耶~~對耶,我都認不出來了,笑什麼,人都有年輕的時候阿!」二阿姨還趁機偷捏了她一把,大家在客廳裡大笑著。
最後,三阿姨笑笑的說:「噓!小聲點!我們是在治喪,笑著麼大聲被聽到,人家會說這家人怎麼這麼不孝。」 

晚上,她夢見,穿著白色綢緞白衣白褲的外婆笑笑的跟她招招手,有一種輕快,是吧!再見了,那些窄窄的小小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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